在潮州寻迹韩愈
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 2025-06-20
韩愈是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亦是一位勠力国事、为民造福的官员。公元819年,韩愈来到岭南潮州为官,虽然在潮州任职不过八个月,却使后世潮州人思之念之,更将当地山水改姓韩。请随我们走进潮州韩文公祠,去读一篇写在江山之间、写在民心之中的大文章。
左迁岭南 为民驱鳄
我又一次站在了潮州韩文公祠前。
檐角悬铃的清鸣中,我依稀听见千年前长安城头跌落的谏书,如龙泉瓷在夜深人静中开片,又如麦穗在春天的田野里拔节。天地江山之间,这里供奉的何止是“百代文宗”、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的韩愈?他是一个让潮州人将“江”“山”改姓韩的好官,是一篇值得所有为政者久久研读的好文章。
唐代的潮州,位置偏远、开发程度低、生存环境恶劣,韩愈说“飓风鳄鱼,患祸不测”“毒雾瘴氛,日夕发作”,是有罪官员的贬谪之地。元和十四年(819年),韩愈因为在《论佛骨表》中言辞激烈地反对迎奉法门寺佛骨舍利而获罪,虽被免除一死,但左迁潮州刺史。由于朝廷的命令十分严厉,韩愈来不及收拾,只身一人仓促上路,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《食曲河驿》等多首诗,体现了他贬谪途中的心路历程。
当独自行进了十几天,好不容易走到蓝田关口时,他的侄孙韩湘才匆忙赶到。此时,他的妻儿仍旧在遥远的后方。遥望前方漫长的道路,回望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的家人,再回想起近日的遭遇,韩愈的情绪十分低落。
韩愈于元和十四年正月十四出发,三月廿五抵达潮州。面对仕途的沉重打击,他没有被打垮;面对小女儿死于贬途的家庭不幸,他强抑悲伤。韩愈不愧是一位继承儒家积极用世精神的硬汉。更硬气的是,他坚决摒弃唐代大员贬为地方官一般不过问政务的惯例,正如他的学生皇甫湜在《韩文公神道碑》中所说:“大官谪为州县,簿不治务;先生临之,若以资迁”,韩愈就像一个按资历刚升上来的官员一样,来到潮州后,勤治政务。
此时的韩愈已是51岁,年迈且体衰,他的余生并没有太多。从京官到贬官,从皇城到边疆,从踌躇满志到前途未卜,韩愈对未来的预想是死在潮州,《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》中有言:“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。”
置之死地而后生。不经意间,他的潮州之行不仅成为其为官生涯中最灿烂的一笔,更成为潮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永远的标志,使无数后人深深感念,譬如千年后的我。
从文明昌盛之地来,韩愈在潮州看到了差距,也看到了当地人急切的眼神。“德礼为先,辅以政刑”,在此治理方略下,韩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驱逐鳄鱼。
初到潮州时,韩愈在询问吏民疾苦中了解到恶溪鳄鱼“食民畜产将尽,以是民贫”。依据现代潮州人的理解,那是长及数米的巨型鳄,只要看“祭鳄台”石碑下面的鳄鱼石雕即可明了——鳄鱼驮碑,令人印象深刻。在我的家乡江苏宜兴,同样也有鳄鱼作恶的传说,那是西晋时期,后来被周处除掉,家乡就再无此害。
韩愈立即拟定了驱鳄措施。正如其亲撰的《祭鳄鱼文》所说:“刺史则选材技吏民,操强弓毒矢,以与鳄鱼从事,必尽杀乃止。其无悔!”当时潮州百姓崇信鬼神,虽深受鳄鱼荼毒,却心生敬畏。为了消除民众的畏惧感,韩愈决定“先祭后杀”。在祭文中,韩愈以刺史身份,要求鳄鱼限期迁徙,否则就要以“强弓毒矢”驱逐。在以“材技吏民”为主的驱鳄大军的努力下,驱鳄之举取得了成效,赢得了民心。
鳄患既除,韩愈的驱鳄之举渐渐蒙上了一层神奇的色彩,迅速传播四方,以至在几十年后,平生从未到过潮州的张读也将其收录在《宣室志》中,后又被《旧唐书》改写,因此在《旧唐书·韩愈传》中有这样一段文字:“祝之夕,有暴风雷起于湫中。数日,湫水尽涸,徙于旧湫西六十里。自是潮人无鳄患。”依我看,韩愈驱鳄的行事风格有点像王阳明平乱,果敢坚毅中透着智慧。
劝农兴学 百姓思之
韩愈在潮州的政绩主要在四个方面:驱鳄除害、关心农桑、赎放奴婢、兴学育才。
驱鳄之后,发展经济成了韩愈的第一要务。他鼓励农业生产,并将更为先进的种植技术和耕种工具引入当地。潮州磷溪镇的金沙溪,相传就是韩愈率人开挖的。
古人科学知识和技术有限,但信奉“效焉而天神假,庙焉而人鬼飨”,也就是说祭天则天神降临,祭祖则祖先的灵魂就会来享用祭品,于是官员多通过“祭文”向上天祷告。从韩愈在潮州的几篇祭文中,可以看到新刺史为民请命、急于解除民困的至诚之心:他为“天降淫雨”“稻不能熟”而焦急万分;当“淫雨既霁,蚕谷以成”时,他又感到由衷的喜悦……
在元和十四年六月六日祈求降雨的祭文中,韩愈郑重立誓:“刺史不仁,可坐以罪;惟彼无辜,惠以福也。”意思是如果自己不施仁政,或者施政措施不到位,上天可以降罪于刺史,百姓是无辜的,请上天广施福惠给百姓。拳拳爱民之心,跃然纸上。
潮州当时有“没良为奴”的陋习,这是唐代律法所禁止的,但潮州此风未改。韩愈一方面为被掠卖的奴隶赎身,另一方面又颁布命令,使他们成为自由人。
韩愈认为,培育、选拔人才,乃是“为国家树根本之道”,故为君为相者“论道经邦之暇,舍此宜无大者焉”。韩愈到任后,得知州学停办已久,致使百余年无人获取功名,于是大力复办州学,并“出己俸百千(相当于他八个月的俸禄),以为举本”。
讲到办学兴教,潮州人最津津乐道的是韩愈重用赵德的故事。当地贤士赵德中举后,暂未安排官职。韩愈发现了赵德的才干后,不拘一格,毅然提拔他代理海阳县尉,主持州学。
苏轼在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中有言:“始潮人未知学,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。自是潮之士,皆笃于文行,延及齐民,至于今,号称易治。”《潮州韩文公庙碑》同样道出了潮州后代官员对韩愈的尊崇之情:“凡所以养士治民者,一以公为师。”此后的治潮者无不以韩愈为师,以兴学为首务,以至潮州英才辈出,至北宋已有“海滨邹鲁”“岭海名邦”之誉。也是从北宋起,潮州人便有了“崇韩”情结,他们将恶溪(鳄溪)和笔架山都改姓韩,叫做韩江、韩山,沿用至今。
如果说在京为官的韩愈,在各种奏章、上表中更多的是讲道理,那么主政潮州的韩愈,更多是以实实在在的措施为民除害兴利,从中可见他一以贯之的儒家思想、破旧立新的勇气胆识。
清廉自守 文道合一
韩愈刺潮,始终坦荡做人、清廉自守,始终是“我心光明”。
元和十二年(817年),孔戣出任广州刺史兼御史大夫、岭南节度使,韩愈被贬潮州后,他很同情韩愈的遭遇,担心潮州地处偏远,俸禄较少,特以上司身份批给韩愈“每月别给钱五十千”,并言明在“送使钱”中列支。面对这笔饱含上司关怀的津贴,韩愈却婉言谢绝。
在《潮州谢孔大夫状》中,他说自己谢绝的理由有三:一是家眷未到潮州,负担不重;二是潮州偏远贫穷,来往宾客无多,供应有保障;三是“积之于室,非廉者所为;受之于官,名且不正”,意思是将财物积聚于家中,这不是廉者应有的行为;这笔津贴虽出于善意,但从上司那里收受财物,在名义上也是不正当的。由此可见韩愈严于律己、绝不苟且的作风。
谁能想到,这篇文章影响到七百年后一位到潮州任知府的官员。他的名字叫郭子章,明隆庆五年(1571年)进士,任职潮州知府期间,他将自己公务之余休息的地方命名为“廉室”。在《廉室铭》中,郭子章特别提到此名来自于韩愈的文章,“取韩子‘受于室则非廉’之句,而倒名之耳”。他还要求自己节省开支、量入为出,“室以内饮食服御,室以外民物交际,约其入以酌其出,谨其出以防其入,皆廉也”。
韩愈刺潮不过八个月,但受到潮州人的尊崇,我想不仅仅是因为八个月的时间内,他做了许多于民有利的实事,更是因为对于“道”的坚守,他一以贯之,一生践行,无论荣辱,无论南北。
《三阳志》记载:“州之有祠堂,自昌黎韩公始也。”韩文公祠始建于北宋咸平二年(999年),是我国现存最早、保存最完好的纪念韩愈的祠堂。拾级而上,我不由得对原本并不高峻的祠堂产生雄伟巍峨之感。这是设计上的匠心独运,是效果上的出奇制胜。说到底,韩愈在潮州只是刺史,又是贬官,任职才八个月,现实的人性与日后的“神性”尚有距离。填补这距离的是无数的后来者,他们将韩愈的名字共同推向高山仰止的精神高度,因此韩文公祠值得更多的人前来参观、进行解读。
苏轼说韩愈是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”,世人多记得前半句而忽视了后半句。韩愈的文章振兴了长久以来的衰弱文风,这不必多说,“道济天下之溺”是说韩愈以正道来拯救天下沉沦、人心坠落。
这个“道”涉及义利观、世界观、政绩观、价值观,包括一个人对于财富、对于家庭、对于百姓和上级的态度,甚至包括对于进与退、破与立、标与本、公与私乃至生与死的态度。
韩愈刺潮,勤政高效,以民为本,尊师重教,克己奉公,终使潮人“独信之深、思之至”,历千百年而怀念不息。韩文公祠内原有一副对联,其中“人心归正道”五个字道出了无数人的心声:“天意起斯文,不是一封书,安得先生到此;人心归正道,只须八个月,至今百世师之。”
潮州是三角梅的世界。我到达的时节,盛开的三角梅如同跳跃的火焰,正喷散着热情似火的气息。我第一次在岭南看到如此热烈的三角梅,当地朋友说,三角梅的生命力极为顽强,即便生长环境恶劣,依然能扎根生长,绽放出美丽的花朵。所以,三角梅象征着坚韧不拔的精神。三角梅还有吉祥、欢庆的寓意。身处潮州,无论是在城市街巷中,还是在家庭庭院里,你都能看见三角梅带来的喜庆氛围、吉祥韵味。这让我联想到了韩愈。他们是多么相像啊,这似乎又为潮州人热爱韩愈增添了一个爱屋及乌的理由。
旅行社的朋友说,近年来潮州愈来愈火了。我不知道这是否与韩愈有关,但我知道潮州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一定与韩愈有关。潮州之“潮”,既在于洋溢于大街小巷的时尚潮流,又在于扑面而来的历史文化底蕴,它是一个融合体。就像韩愈,完美融合了“仁”与“义”、“文”与“道”。(吴立群)